绿瞳僵屍觉得人类真有趣。
巧儿复又回身对天权道:“作为惩戒,明天起你负责打扫整个观天苑的卫生。做不完不许吃饭!”
“什么?!”天权大声喊:“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打扫这么大的观天苑?!”
巧儿仍是对绿瞳僵屍道:“看,这表情就是愤怒了!”
黄昏时分,巧儿拿了酒去山海交接住的阵前看樊少皇。阵中的他坐在一个蒲团上望着远处的晚霞,夕阳一点一点沈落。待霞光敛去,黑暗将吞没这海天山水。
厚重的灵气保护其实适合他的魂魄修炼,是以他并没有因被囚禁而日益衰弱。
巧儿将酒倾在阵前,他虽未能轮回,但已是魂魄之体,实物难以接触。他并不拒绝巧儿的酒,被困在这个地方不知道还需要多久,有个人时常来说说话,即便不是朋友也总是好的。
“你在看落日么?”巧儿在阵前坐下来,除了时常过来和他说说话,她找不到什么方式表达对他的歉意:“你看得那里么?魃……就死在那里。”
樊少皇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,霞光将浪花都染成了金红色,沙滩上一片空旷。樊少皇注视了一阵,终於有所回应:“你不必介怀,这对她来说,不过是解脱。”
“我不是介怀,只是这些日子我慢慢想通了一些事。”巧儿的声音和着碧海潮声沈静宁和:“魃据传是黄帝的义女,古来便有天女一称,黄帝与蚩尤大战后,她因沾染了人间浊气而不能重返天界。我假设她一直爱慕着你,於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去了妖魔道,而第一次冲破禁制出来,是因为她发觉你可能有危险。”
巧儿擡头直视樊少皇,阵中樊少皇饮着酒:“继续。”
“也可能是这个时候,犼开始垂涎她的力量,但是那时候,它明显不是魃的对手。所以它拼命地替你杀妖敛元,为的便是令你难以镇压这些妖元,第二次出现危险。而再次冲破妖魔道禁制的魃,已经虚弱太多,它便能有机可趁。”巧儿再往阵前祭了酒,樊少皇饮了一阵方道:“虽不中,亦不远。”
巧儿并未起身,她相信樊少皇会讲一些事,毕竟时间太久了,那些被蛛网尘埃覆盖的往事,能有个听众也不错。巧儿并不八卦,但是魃是因为身染浊气无法回到人间的。绿瞳僵屍承接了她的力量,真的不会有影响么?
永傍黑暗而生的诅咒,这世界真的再无任何解咒之法么?
樊少皇饮了阵酒,终於开始讲一个故事,讲盘古开天辟地、讲女娲造人,讲共工醉驾撞倒不周山……那些过往的荣耀与辉煌,人已经忘却,唯有神、依然念念不忘。
“蚩尤战败后,魃因为沾染浊气被留在人间,你要知道,她本是天女,如果这浊气能够洗涤,黄帝也不会如此对她。可是她沾染的浊气,叫欲。”他望着将沈未沈的夕阳,仿佛陷入那断遥远时光的回忆:“欲,一生都在追求,却永远不能满足。黄帝无奈,命我杀了她,结果那一战,她爱上了我,可能那也不过是因为浊气的影响,可是我却不能爱上她,因为一旦得到,她就会产生新的欲望,摒弃所得,永世追逐未得之物。”
他望着巧儿惊异的目光,微勾了唇角、似是一个微笑:“我再三请求,黄帝同意将她逼入妖魔道,永世不得重返人间天界。可是这些年,她开始不行了。浊气相侵,求而不得,她发了狂,妖魔道的妖物被她屠戮大半,她本就是上古堕神,没有妖魔是她的对手。於是我接到天界命令,杀死她。”
天色渐暗了,他的声音极淡,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,巧儿却极疑惑:“上古堕神,何况已经疯魔,要对付谈何容易,你却投做了一个肉体凡胎。”
樊少皇转头看她,静静地将故事讲下去:“你以为她两出妖魔道,真的就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吗?愚蠢。从第一眼看见她、她告诉我她是魃的时候,我的记忆就开始复醒。那时候她第一次突破妖魔道的禁制,已经伤得不轻。但凭我神力未复,想要对付她完全是痴人说梦。而后来,我师兄被人偷袭,被吸走绝大部分功体。大师兄为人素来和善,甚少结仇。我第一时间便怀疑是犼所为,大师兄的修为虽然不算高深,但最为精纯,用来筑基再好不过。但是它一直跟在我身边,观天苑能做这件事的,便只剩下另外两只飞屍。”
巧儿不得不承认,这个人的思维确实缜密:“可是如果是另外两只飞屍,大师兄不可能毫无招架之力。那么暗里,肯定有人在帮衬。魃完全能够让大师兄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吸走功体,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呢?”
这也是巧儿好奇的地方,樊少皇转头看她:“她不可能突发善心,也就是说,她其实是想让犼的计划顺利实施的。而犼吸取大师兄这部分功体,明显是为了给你筑基。当然还有第二个目的——陷害我。”
这些事他一字一句轻描淡写,没有丝毫恨意。巧儿亦睁大了眼睛:“你早就知道樊少景道长的功力在我身上?”
樊少皇不屑:“我又没瞎,怎么可能看不出你的修为。不过我也需要这个计划,因为我必须诱魃第二次出妖魔道,妖魔道的禁制,乃当年众神共封,比任何神器都有用。但是魃帮助犼,说明她也需要一个理由再度出入妖魔道,那么她肯定已经有了更好的退路。”
这次巧儿似乎有些明白了:“她的退路……跟我有关?”
樊少皇没有答她:“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制造第二次出入妖魔道,思来想去,只有一个理由合理——她有意削弱自己的力量,而且是大幅削弱。而一个远古堕神,有意让自己衰弱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?”樊少皇靠在身后的山石上,天色已暗了,海上开始起雾,朦胧一片:“后来我突然明白过来,她应该是想要夺舍,她的神体已经严重损坏,而人类的躯体容不下神的魂魄,她只有不断削弱自己的力量,防止新的身体因承载不住而爆体身亡。而你,无疑是非常适合的人选。”
巧儿紧紧握了手中的酒壶,一些疑惑终於开始解开。她开始明白魃给她强韧经脉的手劄,其实是想她帮什么忙。
“你与犼相处甚久,身上也沾染了许多屍气,你的身体容纳她这个僵屍始祖,在她的魂魄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是可能的。她换了身体,便可以长久地留在人间。可是我……却不能让她的计划实现。所以我只有加重自己的伤势,不断地损耗她的法力。到最后她终於撑不下去,提前实施了计划。”
风浪拍击着礁石,发出哗哗的声晌,巧儿虚望那片空无一物的海滩:“她要夺舍我,为了防止犼报复,也为了最后消耗自己的法力,她必须得先杀犼。而那时候她的魂魄已经太过虚弱,於是她要我在场,并不是要我帮助她,只是在她杀掉犼之后,魂魄可以立即依附於我的体内。”
巧儿想通了这些,心里也不像是难过,只是很失落:“我一直很奇怪,犼的计划太过顺利,却原来……”
“你也不必怪她,”樊少皇亦望着那片沙滩:“活得太久了,是非观念难免便淡薄些。很多事不过各取所需而已,不分对错。”
巧儿直视阵中的人,或者女子更感性些:“樊少皇道长,从始至终,你真的不曾爱过她吗?如果、如果她追求到你便可收手,你是否会愿意成全她?”
这次过了很久樊少皇才作答:“并不是她爱我,我便需要回应的。我转世为人终结她的生命亦不过是天定命数,所以才有现在,她消亡,一切结束。而我,却需要偿还她为了我所受过的寂寞孤独。”
巧儿提着酒壶离开了,她并不喜欢这样厚重的故事。阵中的樊少皇仍在蒲团上盘腿而坐,他凝望着夜色中的沙滩,这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,他的声音很低很低,隐在潮声里。
“但是,如果和你在一起便能涤尽浊欲,或许……或许……”他终是没有再说下去,即便听众只有自己。
时间太久了,连主角都已退场,那些如果,还有什么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