靠近窗边的书案上垒着各色名人法帖,并数十方宝砚,砚台上搁着几支墨迹未干的狼毫笔,桌几上摆放几张宣纸,宣纸上是一幅刚起笔的画,细腻的笔法隐约勾画出某个浪客寂寥的身影。
顾洛雪环视一圈,嘴微微张开,长安城内达官贵胄、文人侠少趋之若鹜的香闺,比起自己那间陋室不知道好多少倍。
聂牧谣屏退婢女随手关门,顾洛雪刚想开口,忽见聂牧谣上去,冲着秦无衣左右就是两巴掌,顺势一把拧住秦无衣的衣领拎到面前。
“吃老娘,用老娘,赖在流杯楼住了大半月,临了招呼没一声,还偷了老娘的如意簪。”聂牧谣再无之前妩媚柔弱之态,冷冷瞟了顾洛雪一眼,“现今还敢带着小浪蹄子回来,你活腻了?”
秦无衣也没躲闪,硬生生接下这两巴掌,居然还能笑得出来,抬手捂脸,却捂在聂牧谣纤细白嫩的手背上。
秦无衣也在看顾洛雪:“你知道她是女人?”
聂牧谣一脸傲娇:“不正眼看我的都是女人。”
顾洛雪愣在一旁,半天没回过神,前一刻聂牧谣还婉约成诗,风情万种,现在却像变了一个人,刁蛮任性不可一世。
听言谈,顾洛雪猜到两人是旧识,可聂牧谣下手却如此之重,片刻间秦无衣脸颊已经红肿坟起。
饶是口中骂着,手上打着,顾洛雪还是看出聂牧谣眼底的欢喜,再看一眼案几上那副画,这才明白,她一直在等的人就是秦无衣。
“这五年死哪儿去了?”聂牧谣指尖如刀,抵在秦无衣脖子上,像是只要秦无衣答错半个字,誓要让他血溅当场。
秦无衣碍着顾洛雪的面不能直言,把聂牧谣拉到一边,耳语道:“大理寺的死牢。”
“无赖活千年。”聂牧谣虽嘴上不依不饶,手却松开了,目光也透出一丝担心,还没忘旁边的顾洛雪,冷声问,“她是谁?”
“聂姐姐,在下大理寺掌狱捕快,跟随秦大哥查案。”顾洛雪又亮出腰牌,这句话好像是她的口头禅。
这一次倒不是威慑,顾洛雪想的简单,秦无衣能持又紫金鱼符,少说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员,聂牧谣敢几耳光招呼在秦无衣脸上,两人关系应该非比寻常,指不定聂牧谣是秦无衣的相好,叫声姐姐也不为过。
“秦大哥?!”聂牧谣先是一愣,噗嗤一口笑出声,“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捕快妹妹?”
“路上捡的雏儿。”秦无衣在聂牧谣耳边低语,“为了救我让仇家露了相,她还报了家门,我担心她活不了多久,就把她留在身边,总之说来话长,日后再慢慢告诉你,她以为我是朝中大官,你别漏了底。”
“你一条满口尖牙的饿狼,身边带着一只小白兔。”聂牧谣瞟了一眼听不到两人谈话的顾洛雪,附耳低言,“她早晚连骨头渣子都不剩。”
秦无衣一脸痞笑:“在大理寺关久了,我早就吃斋念佛。”
聂牧谣声音缓和了许多:“你刚才说查什么案子?”
“聂姐姐,我们在追查近期的妖案。”一旁的顾洛雪接过话。
这声姐姐,让聂牧谣听着舒坦,虽嘴里没说,手上已经放开秦无衣。
秦无衣嘴角上翘,依旧挂着不羁的放荡:“案子查不出来我还得再回去,所以找你打探点消息。”
聂牧谣坐回到圆凳上,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眼泛秋水,却多了几分江湖气,举止完全不像是被誉为率意任情的才女,更像八面玲珑,精明市侩的商人。
“你知道我这儿的规矩,我的消息一向很贵。”
秦无衣跟着坐了过去,推倒聂牧谣面前的是一宝金开元。
唐时开元通宝多是铜钱,金、银铸造的开元通宝并不流通,只作为皇家赏赐之物,因此难得一见极其珍贵。
顾洛雪心头一惊,这分明是质库里的财物,连忙一脸正色道:“秦大哥,质库乃官办,私拿货库中的钱财是重罪,你我都是官差,监守自盗罪加一等,如此一来,和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什么区别。”
聂牧谣脸色一沉,凤眼微挑,随手将桌边百宝盒扔到顾洛雪面前,满满一盒名贵的金银珠宝散落一地,其中不乏十几枚金开元。
“什么时候这流杯楼还有说话比我声音大的人?”聂牧谣泼辣娇蛮,锋芒毕露,言语刻薄刁钻,却处处维护秦无衣,“他是鸡是狗也只能我管教,还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,不就拿了质库钱财,老娘帮他赔便是。”
“聂姐姐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“少说两句。”秦无衣打断一脸委屈的顾洛雪,蹲在地上把洒落的珠宝装好,还不忘夹带私藏几件,一脸媚笑试探着问向聂牧谣,“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?”
“你死了谁还老娘的钱。”聂牧谣白了他一眼,“你想打听什么消息?”
“今早我去了西市,留意西市四门吏使,虽盘查严密,但巡街的左右街使并未增派人手,反而到了东市这边,入夜后金吾卫频繁巡察各巷曲,而且进出皇宫的各个道路皆由千牛卫和左右骁卫警戒,加派的人手是以往数倍。”秦无衣收起笑意问道,“莫非是皇宫出了什么事?”
顾洛雪这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拉着自己去西市,她只记得那碗回味无穷的汤面,而秦无衣却将东西两市兵力调动掌握的一清二楚。
“你所问之事很是蹊跷,来我这里的文武百官各品都有,莫说皇宫,就是整个长安城有任何风吹草动,我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,可偏偏最近一月来,皇宫里没有任何消息流出来,往来官员酒照喝钱照给,但我却从他们嘴里撬不出只言片语。”聂牧谣愁眉不展。
“连你都套不出来的消息……那就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。”秦无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忽然看向旁边的顾洛雪,“你一直私下在调查妖案,可知一月前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顾洛雪答道:“一月前,血月当空,古籍上说,赤月如血,国之将衰,气尽,如堕狱!结果当晚便应验,先帝高宗在贞观殿驾崩。”
秦无衣不屑一顾:“天象有异在所难免,何必杞人忧天,道听途说。”
顾洛雪欲言又止,缓缓坐下后神情凝重:“先帝驾崩晚,大明宫发生的凌烟阁发生了一件怪事。”
“供奉二十四功臣画像的凌烟阁?”聂牧谣正色问。
顾洛雪点头,凝望摇曳的红烛,娓娓叙述:“凌烟阁被雷电所击起火,前去救火的守卫,亲眼目睹太宗从神像中走出,身后跟随破画而出的二十四位开国元勋鬼影,在电闪雷鸣间游荡穿行于凌霄阁之中,那些鬼影虚无缥缈却活灵活现。”
秦无衣一怔:“鬼,鬼影?!”
顾洛雪:“殿内大柱上盘龙开眼,太宗带领二十四位已故开国功臣,乘龙破殿而出,盘龙一飞冲天消失在夜空之中,只留下一座在烈焰中熊熊燃烧、诡谲阴森的楼阁,而在场的守卫全被雷电劈击成焦灰。”
“亲眼所见?”秦无衣有些不敢相信。
“据说,据说是猫妖作祟。”顾洛雪犹豫不决说道,“听闻宫中当值的卫兵说,血月出现那夜,大明宫里突然多了一只黑猫,凌烟阁出事的当晚,那只黑猫也在,事后便销声敛迹不知去向。”
聂牧谣面泛疑色,若有所思:“难道真和那个传闻有关?”
秦无衣问道:“什么传闻?”
聂牧谣浅酌一口淡淡言道:“大唐崇信鬼神之说久已,坊间盛传太宗李世民是九天应元雷生普化天尊下凡,救万民于水火,开创贞观盛世,而凌烟阁供奉的二十四功臣,是随同天尊下凡的雷部二十四天君,庇佑大唐万世基业。”
秦无衣:“神鬼之说你也相信?”
“不得不信,那猫妖出现在大明宫就是最好的佐证,猫妖敢去凌烟阁,就说明天尊飞升归位,大唐失去庇佑,妖魅必定祸乱江山。”聂牧谣指触红唇,望向窗外道,“那事之后,长安城便怪事连连。”
“还有什么事?”
“数日后,冬月的长安城竟然满城春色、花香缭人,十里长安百花争艳,落英缤纷洒落全城,明天一早你去坊街花市一看便知,诸多怪象让城里百姓众说纷纭。”聂牧谣说道。“而赤月当空那日并非寻常日子,所有的怪事撞在一起,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。”
顾洛雪疑惑不解:“血月出现那天是什么日子?”
“那日刚好时逢佛教中魔王“六梵天主”诞辰,魔王降世,必将天下悲鸣,哀鸿遍野,民间流传,魔王将在一名女子身上转世。”聂牧谣玲珑剔透,手里不知何时拿到秦无衣的紫金鱼符,已猜到一二,意味深长问道:“委你查妖案的就是这位魔王吧。”
秦无衣恍然大悟:“坊间传闻的魔王指的就是她?!难怪她会坐不住,让我来调查妖案。”
顾洛雪细细回味,顿时脸色大变,霍然起身诚惶诚恐言道:“你,你们所说是当今,当今……”
秦无衣将桌上果盘推到她面前,想要塞住顾洛雪的嘴:“坊间传闻而已,何必大惊小怪。”
顾洛雪压低声音:“浑天监察使以血月之事蛊惑君心,扰乱朝纲,被太后当场下令斩于殿前,并严令百官,若再有人无中生有、危言耸听,其罪当诛,九族连坐!”
“她斩一个浑天监察使堵文武百官的嘴,可这世间,下至汤饼幼儿,上到期颐老者,悠悠众口她堵的住?”秦无衣目如鹘鹰,令顾洛雪不敢直视,“难不成她还想斩尽天下百姓?”
聂牧谣问道:“你打算从何着手调查?”
“凌烟阁的乘龙飞升是所有一切的起始,然后长安城内妖案频发。”秦无衣在心里细细推敲一番后问,“第一起命案发生在什么地方?”
顾洛雪道:“长安城外的灞桥,死者是工部侍郎宋开祺。”
秦无衣神情冷峻:“明天一早就从宋开祺查起。”
聂牧谣送顾洛雪出去,关上香闺门拦在顾洛雪身前,楼下还有喝花酒的客人,聂牧谣又变成那副楚楚动人,温婉静雅的样子。
顾洛雪轻声问道:“聂姐姐有何指教?”
“冲你这声姐姐,我好心提点你几句,屋里的人你招惹不起,最好离他远点,不然日后,稀里糊涂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值当了。” 聂牧谣轻咬指尖,妩媚之态浑然天成,楼下一众客人看的如痴如醉。
顾洛雪听出聂牧谣弦外之音,连忙解释:“聂姐姐误会了,洛雪随秦大哥查案,只想查明真相侦破妖案。”
“你可记好自己说的话,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,屋里的男人是我的,若我知道你动了不该动的念头,你就是请来诸天神魔,也救不了你,我会挖了你双眼,割掉你舌头,再砍了你手脚做成人彘,流杯楼后院还有几口大酒缸,用来泡你绰绰有余。”聂牧谣说这些话时,脸笑得灿烂,如此恶毒的话从她嘴里出来,就像在和闺中姐妹闲聊。
顾洛雪一向知书达理,哪儿受得了聂牧谣这般轻薄之言,脸颊羞红,连忙埋头低声道:“聂姐姐放心,洛雪一心查案别无他想,断不会有此念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聂牧谣朱唇轻抿,嫣然一笑唤来婢女,“带顾公子去厢房歇息,好生伺候可不能有半点怠慢。”